往后稍一稍

你又何必介怀心上。

你怎么舍得我难过


|医生良x病人堂.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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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,见到了一个病人。

我夹着病历本走到他床前,“孟鹤堂?”

他笑了下,眼睛像星星一样亮闪闪。“是我。”

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垮垮的穿在他身上,衣袖挽到小臂,一截手腕白藕一样。

“周大夫,以后还得您照顾呢。”他盘腿坐在雪白的床单上,笑盈盈的瞅着我。

还是别遇上我的好。我心里想,毕竟我是瞧白血病大夫。

我从胸前拔出钢笔在他床头卡片写上自己的名字,“我是你的主治大夫,以后有事情找我就好。”

“那麻烦您了。”他眼睛依旧很亮,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模样。

“家属呢?”

“哦,没有家属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省事,哈哈。”他笑的前仰后合,我有些尴尬假装扯扯嘴角,“那谁陪床?”

“我自己可以的。”他低头扣着手指,突然仰起脸跟我说:“这不是还有周大夫嘛!”


他眼底开出希望之花,这是我很少见到的样子。

扯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他,“我一般都在,你有事随时联系我就行。”

他拿走纸条乖乖的说了声:“谢谢大夫。”

转身之前我又加一句,“放心吧,会好起来的。”


我真的不擅长安慰人,更不擅长说谎。

可我却第一次用谎言去为病人筑造高墙,出门之后我才反思自己,还是少言的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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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我值夜班,查完房之后回到办公室,我点的外卖还没到,今天过生日,我给自己点了黄焖鸡米饭。

鬼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这一口。

吃饭的时候门悄悄开了,孟鹤堂端着一盒蛋糕出现在我面前。

“周大夫,送您的。”

我赶紧擦擦嘴边的汤汁接过蛋糕,“谢谢谢谢,你怎么知道我——”

“哈哈,我今儿下午听小护士们聊天说的,看不出来啊,你还挺招小护士喜欢的。”

  

  我有些不好意思,看着眼前吃剩一半的外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他。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,摆摆手大喇喇的说:“你吃你的,我不饿。”

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黏在那块芝士蛋糕上。

“咱们先吃蛋糕吧。”我说。

他疯狂的点头,立马递给我一把塑料刀,拆开蜡烛包一根一根插在蛋糕上。

“插几根啊?”

“三根吧,我今年正好三十。”


  他跑去门口关了灯,又跑回我身边,拍着手非要唱生日快乐歌。

我说行吧,闭上眼睛真许起愿来。其实我从来不相信这个,就当是哄他玩儿了。

我的愿望很简单,希望我的病人都能康复出院。既然很多东西我无法掌控,分一点给老天也未尝不可。


   三十岁生日的晚上,一个叫孟鹤堂的病人陪我过的。我们聊了电影和戏曲,不过多半是他在说,我在听。

  后来他有些累了,可兴致丝毫未减。但我不能让他熬夜,生拉硬拽把他拖到病房。他有些抖,钻在被子里不说话。我量他的体温,三十八度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
命令他吃药,他嘿嘿的笑着还是听了话。

我本想就这样离开,可他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溜圆一双眼盯着我看,我无奈只能瞅他睡着才离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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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后来他做了透析,头发大把大把的掉,我把家里的推子拿来给他剃成了秃子,圆丢丢的脑袋像个刚出家的小和尚。

  他照镜子满意的笑着说,你手艺还不错。

我也笑着跟他说,你精神也不错。

他问我是不是剃了头病就能好起来,他还想现场去听德云社的相声。

我拽着他上床,叮嘱不可以再光脚踩在瓷砖上,然后又告诉他,只要你保持好的心情,就一定能柳暗花明。


我人生中第二次用谎言安慰人,又交代给他。这次我没那么自责,看见他舒心的模样我也痛快不少。


做透析的原因他变得虚弱很多,和我聊了一会就打起哈欠。我见他这样就赶紧扶他躺下,他身边没人陪床,我病人又多,只能趁着查完房的空档过来看他一眼。


有时候他睡着,有时候他清醒,我只能见他一天比一天白,一天比一天瘦。

他总笑着跟我说,他又白又瘦不知道要气死多少网红,还说他现在只需要画个眉毛就行了,什么都不用凃。

可是他的右手总插着输液管,画起眉毛特别不方便,每次他总是弄一个来小时,最后气喘吁吁的也没什么成果。


“以后我帮你吧。”那天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跟他说。

我一个人在北京,父母都在老家,天生不爱说话不爱交朋友的我与他特别自然的成了好朋友。

我们每天中午都一起定外卖,他也特别喜欢吃黄焖鸡米饭,这让我很欣喜。

只是他从来不吃里面的香菇,所以每次我的菜里都要多出一份香菇。

“你会吗?”他嘴里含混不清嚼着鸡肉,怀疑的眼神看向我。

他愈发清瘦,胃口也不如从前,我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心里挺不是滋味的。

“我可以学。”飞快扒拉两口米饭就着菜汤咽下去,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。

“那太好啦!不然每天画眉毛可是累死我了。”他很开心,像是解决什么大事,又吃了两块鸡腿才将鸡肉挑给我。

今天他吃了五块鸡肉,我心里盘算,比昨天多了一块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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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时我欣喜若狂,赶忙跑到病房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喜讯。

他大眼睛眨巴眨巴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。我抽了张纸巾给他,说他大男人还这么矫情。

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圈也红了,还好他没看见。

“我就说我会好起来的!等我好了我请你去看郭德纲的相声啊!可逗了!”

我没理他,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。



我不该说谎的,不该用谎言去安慰他。可能就是我的欺骗让老天收回了刚刚恩赐的希望。

主任告诉我,那个骨髓已经被预定了,是位富商的儿子。

我躲在医院后面的花丛里一根一根抽烟,这是我戒烟三年来第一次破例。


“周医生,吸烟有害健康。”他像兔子一样出现,依旧带着浅笑。

我猛地站起,不知怎么同他说。

我们就这样沉默相对,还是他先开口:“那个事我已经知道了,不怨你。”

他没点破是哪件事,不过一想也知道他如今还有什么事值得期待呢。

我倒希望他能怨我。

“你说过我能好的,我可一直都相信呢。”他把我的烟盒拿走扔到垃圾桶,从嘴里抽出棒棒糖塞到我口中。

“葡萄味的,下次想抽烟就吃这个,我床头多得是。”

我呆呆的点头,也没告诉他我戒烟的事情。他以为我是烟瘾犯了,就且让他这样认为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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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画眉的技术越来越好,他也从最开始的嫌弃变为后来逐渐满意,偶尔发挥失常我也不找补,看着他顶着歪眉气势汹汹的来找我算账我才放肆的嘲笑他。


那天,他同病房的病人走了,不是回家,是那个走了。

那晚我没让他回病房,正巧我值班,让他同我睡在值班室。其实医院这种情况很正常,我从前从未在意过,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始矫情起来了。

他睡觉的时候呼吸很浅,我倚在沙发上看书没打扰他。

后来想想,那可能是我们最恬淡的一段时光。


老天总会眷顾善良的人,他终于再一次配型成功。

这次我一再确认结果才告诉他,可他似乎没什么反应,我牵过他的手牢牢抓住,难得没有嘲笑被我画歪的眉毛。

相信我,一周之后骨髓移植手术就可以开始。我说。

他动动手指,望着我的眼睛写满小心翼翼。

周大夫,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听相声,好不好呀?

眼泪像珍珠串一样落在我手背上,他紧着低下头吸鼻子,又拽出一张纸擦眼泪,生怕我瞧见。

可我一点都没想笑话他,真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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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个骗子。

在骨髓手术即将到来的前两天,他身体各项指标骤降被推进手术室,我咬着牙一次一次做心脏复苏,可还是阻止不了那条平直的线。

他闭着眼睛,依旧带笑。我跪在地上哭得无法自拔,直到同事将我搀出门外。


他的后事只有我一人操办,我没有他朋友的联系方式,也并不想去寻找他的家人。

过年的时候我带着他的骨灰去了黑龙江,将他安葬在家乡风水极佳的地方。

我带着他生前送我的手串去了南方,替他游遍山川大江。

我买了郭德纲相声专场的门票,通过找关系还要到了他的签名。

将明信片和签名一起烧给他,又絮絮叨叨同他说了很多,给他放了我最近最喜欢的《你怎么舍得我难过》,一个人醉的不省人事。

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,却爱上了棒棒糖。

没什么遗憾了,我说。





若要非说遗憾,也许就是那晚月色朦胧,他佯装睡着。而我明知他在等我的一个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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